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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自古红颜多命薄”?

时间:2004-04-01 00:00,来源:白鲨在线

红颜命薄,自古皆然。中国古代四大美女,西施、貂蝉、王昭君、杨玉环,虽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但结局竟无一善终。褒姒、赵飞燕都与皇帝们信誓旦旦同生死,后来却被皇帝们处以极刑,还落得一个女人祸国殃民的罪名。近代以降,美女们逐渐得以自由解脱,但依然悲情不断。张爱玲凄凄惨惨,黛安娜香消玉殒,最近更有香港天后级明星梅艳芳英年早逝。诚然,不是所有的美女都结局悲惨,只是因为她们贵为“红颜”尚且落得不幸,总是让人扼腕叹息的。所谓的悲剧,就是美好的东西被毁坏。我们曾经从经济学的角度分析过校园爱情的“悲观”现象[1],现在我们来分析古今中外红颜美人命运多舛的原因,或许能为我们提供解读悲剧的另一种方式。

 

无价之宝 • 无可奈何 • 无依无靠

 

幸福的人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人常有类似的不幸。古代四大美女的悲剧,某种程度上都是相同的。她们的命运都是被权贵操纵,只是一种稀缺的工具,在适当的时候被利用,又在适当的时候被毁坏。

按照张五常先生的观点,我们所知道的人类社会制度其实只有三种:第一种是按照私有产权来排序或者分配资源的,市场经济社会遵循这种规则;第二种是按照等级来排序的,专制社会遵循这种规则;第三种是介于前面两者之间的,按照管制或者贪污权力来排序,处于计划经济或统制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社会往往遵循这种规则。在古代中国,像西施、貂蝉这样的绝色美女必定是一种稀缺资源,甚至是无价之宝。但是在一个专制独裁的古代社会,这样的稀缺资源不可能按照“出价最高者得”的市场经济规则来配置,而是按照“暴力最强者得”的规则来配置。不是美女喜欢谁就可以嫁给谁,也不是谁的钱多谁就可以得到美女,而是谁拥有最强的暴力谁就可以得到美女。吴思先生把这种暴力规则称为中国古代历史中的“元规则”(meta-rules)[2]。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因此,绝色美女一旦被国王、皇帝或者位极人臣者看中,她们的命运从此将无可奈何。传说中,西施是一个天资绝色的民间女子。西施也许有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也许她的父母本想把她嫁给当地的富豪。但是,一旦被受命施计颠覆吴国的越国大臣范蠡看中,一切都发生了改变,西施被送到吴国去蛊惑吴王、离间大臣。据说范蠡也曾爱慕西施,但依然被迫忍痛割爱,在暴力至上的最高规则目前,无论是绝色女子还是达官贵人,同样没有爱情!西施最终不辱使命,瓦解吴国,但是她自始至终都只是越王勾践的手中工具,一生根本没有爱情可言。

另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杨玉环可能要比西施幸运得多,起码她还有一段令后人无比艳羡的伟大爱情。我们可以设想,唐玄宗和杨玉环之间有一个隐性契约,他们要“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3],生生死死不分离;我们姑且把这一契约称为“美人契约”。同时,唐玄宗和诸大臣之间还有另一个隐性契约,作为皇帝,唐玄宗必须和臣子共同保护自己继承下来的江山;我们把这一契约称为“江山契约”。两个契约虽然可能都不是显性的、正式的,但都是可自我实施的(self-enforcing)。比较两个契约的成本和收益,我们不难发现:“美人契约”的执行成本小,收益也小,只有唐玄宗和杨贵妃及其家属受益——所谓“姊妹兄弟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江山契约”的执行成本很高,但是收益也很高,而且这涉及到诸大臣和全国百姓的根本利益。因此,当大臣和将士们发现唐玄宗为了执行“美人契约”而可能导致江山灭亡时——“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很自然地逼迫唐玄宗缢死杨贵妃。“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峨眉马前死。”为了江山的大契约,唐玄宗不得不舍弃美人的小契约。其实,从经济人的角度来看,在“爱江山还是爱美人”之间选择爱江山是非常理性的抉择。毕竟,没了江山,美人也难保;有了江山,何愁没有美人呢?可怜的杨玉环,自以为可以和权力最高的皇帝永结同心,却不料最终居然无依无靠。真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鲜花易败,红颜命薄”。

 

一见钟情 • 一定终身 • 一世悲剧

 

不是所有的红颜美人都像四大美女一样倾国倾城,因此也不至于都成为政权的工具,那么如何解释普通美人的不幸结局呢?我们用产权经济学和契约经济学解释了前者,这里就要用信息经济学和博弈论的一些原理来分析后者。

阅读古书,我们发现不少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故事。一旦男女双方情投意合,男方便托人去女方家说媒,这在婚姻由父母包办的封建时代,好比是广袤沙漠中的一片绿洲,偶尔让人爽心悦目。可惜通常接下来就发现好景不长,绿洲水草稀少,日渐变成荒漠。绿洲变成荒漠,通常有两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绿洲是假绿洲,荒漠是真荒漠。为什么古代男女之间常常发生“一见钟情”,而现代男女之间却经常慨叹“缺乏真情”呢?这里我提出一个冒昧的解释。因为在古代社会,男女之间交往机会很少。一个女子在出嫁之前通常都待字闺中,对于未来的丈夫,有的是想象的空间,却很少有机会自己去接触、选择。当一个人选择集非常小的时候,哪怕他有一丝机会,都会拼命抓住。从概率上讲,这是理性的行为。假如一个古代女子在出嫁之前只能有5次机会碰到5个男子,而一个现代女子在出嫁之前有1000次机会碰到1000个男子。显然,为了在选择集中最大化自己的幸福效用,古代女子钟情于5个男子之一的可能性远高于现代女子钟情于1000个男子之一的可能性;前者获得幸福的概率是1/20,而后者是1/1000!换句话说,正因为接触男子的机会有限,因此古代女子更容易对已接触的男子产生爱慕之情。由此看来,一个人选择的机会越多,选择也更困难啊。不过,了解一个人总是非常复杂的过程,由于接触机会有限,男女双方之间必然有严重的信息不对称。一见钟情的后果,通常是结婚后才发现对方未必是自己满意的对象,但这时选择业已做出,要改弦易辙却面临着世俗社会的巨大压力。古代的礼教教导女子要“从一而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是男子却可以一封休书打发不满的妻子。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形下,男女双方实际上面临不同的策略集和退出壁垒。男子具有先动优势,又有较低的退出壁垒;而女子只有后动劣势,且有无限高的退出壁垒。因此,好不奇怪,男女双方博弈的结果,必然是红颜命薄。

第二种情况,荒漠吞噬了绿洲。光是男女双方钟情还不够,要是结婚后公婆看媳妇不顺眼,绿洲就有消失的危险。封建礼教赋予父母对子女婚姻的最后决定权,在既定禀赋下,男女双方的选择已不再重要,因为资源是由父母“计划”配给的。计划配置的结果,当然是损失了社会福利,造成了多少幽怨的故事。南宋大诗人陆游的爱情悲剧就是一个典型。陆游与表妹唐婉青梅竹马,结婚后情投意合。可惜,陆母不喜欢唐婉,强迫陆游与之离婚,另娶王氏为妻,而唐婉则被迫嫁给同郡的赵某,一对鸳鸯就这样被强行拆散。陆游思念前妻,有诗为证:“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而唐婉亦怀念前夫,“世情薄,人情恶,日送黄昏花易落”,“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唐婉不久忧郁而死。《孔雀东南飞》所描述的焦仲卿与刘兰芝的爱情悲剧与此类似。

 

百花争艳 • 百依百顺 • 百年不遇

 

古代红颜美人们由于缺乏选择自由,加上社会观念的约束,造就了诸多悲剧。现代红颜美人们已经具有广泛的选择自由,社会观念也日益开放。那么,是不是红颜就不再命薄呢?未必。

美女是大自然的恩赐,她们所到之处,都是人们关注的焦点。世间有多少男子,为了获得美女的青睐,哪怕是一颦一笑,而不惜前仆后继。单身的红颜美人周围,更是集聚了数目可观的追求者。为了赢得芳心,追求者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权的用权,仿佛百花争艳般。现代社会,人口流动加速,因此被追求者和追求者之间的信息不对称应该是更严重了。因此,为了在众多竞争者中胜出,追求者就必须积极地向美女发射有利于自己的信息,这叫“信号传递原理”。要判断一个人的品德、才华、理想、忠诚总是很难的,因为这些素质往往不太容易通过一些显性的指标很快判断出来。可惜青春不等人,面对众多候选人,美女必须尽快决策。于是,选择一些显性的指标来判断就是一种次优策略,比如可以观察候选人的财富、职位、相貌和家庭背景等[4],这叫“信息甑别原理”。考虑到美女的这种策略,那么候选人会怎么办呢?很显然,这将激励他们努力提供金钱、权力这类的信息。于是乎,那些有钱有势或者貌如潘安者就很快在竞争中取得了上风,而那些试图展示自己才华、品德的追求者就迅速出局了,于是通常是花花公子们在美女们周围众星拱月。遗憾的是,真正的爱情并非与金钱、权力或者相貌正相关。那些最后选择了花花公子的红颜美人们终于发现,被对方追上之前,对方对自己百依百顺,一旦追到手,却又弃之如敝履。在这样一个信息不对称的市场上,红颜美人们做出了事与愿违的选择,这叫“逆向选择”[5]。百年一遇的理想爱情,并没有因为现代社会的宽松条件而降临自己。可怜“红颜命薄一虚花,春风疑不到天涯”!

 

万般无奈 •万世不易 • 万丈深渊

 

我们前面的分析潜在地假定了美女们都缺乏对信息的准确甑别能力,因此导致逆向选择。但是,现在男女受教育的机会日趋平等,很多美女同时也具有高学历。那么,这样的话,是否意味着红颜不再命薄呢?还是未必。

红颜美人对自己进行人力资本投资,一方面增强了自己在这个男权社会的竞争力,可以更自主地挑选候选人;另一方面,这无形中也提高了候选人的进入壁垒。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总是让人感到可望而不可及的!在有限的选择集中,要找到合意的候选人其实更难了。考虑到才貌双全的红颜美人通常更容易在事业上取得成功,因此谈恋爱、结婚的机会成本就更高了。机会成本高,花在谈恋爱上的时间就更少,这种路径依赖导致的结果,就是才貌双全的美人同样难以找到理想的归宿。[5]青春易逝,成年女性的人生曲线是下滑的,美貌的边际报酬是递减的,万般无奈之下红颜美人们可能会匆匆嫁给自己并不很满意的人,人生自然不是很幸福。红颜美人们也可能为了进入社会上层,同时抵制生命周期,拼命工作,这就相当于对自己的美貌资源加速折旧、提前贴现。背负着不平等的社会和心理负担,红颜美人甚至劳累过度,最终像天后明星梅艳芳一样香消玉殒。难道红颜命薄真的是万世不易的铁律?

才貌双全的女子毕竟是少而又少的,大多数美女们都不会是才女。人们通常说“美女无脑”,其实有其内在的经济学道理。受教育通常是一种高成本的投资,只有预见到高投入将来能获得高回报的人才会选择以学历来区分社会中的其他竞争者,这是“效率工资”的经济学原理了。但是用在美女身上却不合适。因为美貌本身就是一种免费的稀缺资源,凭借这种稀缺资源可以获得很多学历所不能获得的收益。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放弃眼前的许多既得利益去进行长远的投资呢?在这种替代效应下,许多美女“无脑”是必然的。“无脑”的结果,有可能导致红颜美人们最终在择偶问题上做出了“逆向选择”,但“有脑”又可能导致了上一段所分析的“迟到的幸福”甚至不幸的结局。我相信,很多红颜美人们都在“有脑”和“无脑”这两种选择之间摇摆不定,幸福有时就是一种幸运。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一旦美人们发现自己的“逆向选择”导致了人生的悲剧,她们可能发泄对社会的不满,甚至从此走上报复和犯罪的不归之路。于是,我们看到,一些美人自恃“天生我貌必有用”,游戏人生,玩弄男人,最终也毁灭了自己,跌入万丈深渊。这是红颜命薄的畸形恶果。

 

发表于《经济学家茶座》2004年第1辑,总第15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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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见聂辉华、刘光谱:《校园爱情:不完全竞争的市场》,载《经济学家茶座》2002年第4辑(总第10辑)。

2.参见吴思:《血酬定律》,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年。

3. 本小段诗词皆引自白居易《长恨歌》。

4.择偶标准通常与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念有关,比如,有时阶级出身、身份也曾成为主要标准之一。同时,这也与美女的效用函数有关,我们并不是说所有的美女都“见物不见人”。

5.我们在上一篇文章中(《校园爱情:不完全竞争的市场》),利用排队配给原理,从投入的机会成本角度,得出了美女们最终“选良不选优”的命题,应用到这里也是合适的。

6.赵晓博士曾经分析过单身女子的晚婚现象,参见《问世间情为何物》,载《经济学家茶座》总第六辑;《单身女子的经济学分析》,载《经济学人的飘一代》,第1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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