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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计与猫

时间:2004-09-15 00:00,来源:白鲨在线

 

《环球》系列之四

 

统计数据对于经济研究和经济政策制订的重要性无须赘言,大到一个国家GDP的比较,小到一个企业财务状况的分析,基本上都是建立在统计数据的基础上。然而,一个古老而根本性的问题是,我们能否获得可信的数据?与其长篇累牍地进行理论分析,不如讲述我所经历的关于政府、企业和个人进行统计调查的几个故事。

 

政府统计的故事

 

每年回乡,我都会关注家乡的经济情况。从当地县、乡、村三级统计数据看,家乡每年的GDP、工农业总产值、人均收入都在增长,可谓“形势一片大好”。但是实际经济情况的好坏是有目共睹的。物价更低了,企业更少了,下岗工人更多了,农民更不愿种地了,而城镇建设花费更庞大了,连教师工资甚至政府公务员的工资都拖拖欠欠,这样的经济水平怎可能不降反升?于是问了在政府机关工作的朋友。他们告诉我,每年的经济统计指标都是“上面层层分解,下面层层加码”。反正上面每年都会发文件、下指标,下面根据上面的参考指标加一个比例往上报就是了。保持一定幅度,不要比周边地区太露骨就行。诸君可能难以想象,一个几万人的乡镇,所有的统计数据一个小伙子一晚上就赶制了出来!县一级怎么样呢,有专门的统计局总该好点吧?统计局的朋友告诉我,他们比乡镇统计员高明的地方,就在于能够根据全县经济增长的要求为各乡镇提供一个参考指标。姑且不论他们自身素质如何,别忘了县里的数据是来源于乡镇的。他们当然知道数据来源有假,但统计局归县政府管,统计数据还须经政府同意才能上报,在“数字出官,官出数字”的大环境下,你如何还能找得到真实的数据?

比较搞笑的一件事情是,有一回正好碰上县里统计局人员来一个村调查农民收入。统计人员要求农民带他们去自留地看看。他们仔细地登记了农户的果树、蔬菜和经济作物。我问:“这些都是农民留着自己吃的,不是拿去卖的,因此不能算入GDP吧?”一个统计局副局长回答:“凡是值钱的都要算,要不我们怎么知道农民一年中到底买卖了多少价值的东西呢?”我问:“你今年算了这棵果树,明年总不应该再算吧?”副局长笑了笑:“不算的话明年收入就要减少了,连这坑里的大粪也都要算,因为这可以肥田,相当于购买的肥料!”我无语了。

每年都有无数的文章使用《中国统计年鉴》等“权威”的大型官方统计资料。如果“年鉴”的来源竟如此荒谬,不知道利用“年鉴”佐证的文章还有几许可信?据说,国家统计局每年都会对各地上报的数据做剔错工作。但是,错误从村级开始,层层传递,到了国家一级不知被放大了多少。不知国家统计局有何良策剔除错误?如果能够有效地剔除错误,或者不相信各地的普查,那么全国只设一个统计局不就行了?

 

企业统计的故事

 

如果说政府部门办事的效率和质量总不免令人生疑,那么请专门的公司去做统计总要精确一点吧?我看也不尽然。读大学时,常有一些有名的调查公司来找学生利用假期做统计工作,一般一份问卷报酬为50元甚至更多。一次关于农民对1998年粮食流通体制改革意见的大型学术调查,印发了几千份问卷,找了30个省份的学生做调查员。部分学生领了问卷后,找了宿舍几个同学将本应由十几个乡村农民填写的问卷一一代劳,干净利落;一部分学生为图方便,将全部问卷都交给一个村庄的农民填写了事;更有甚者,将一大撂问卷交给一个班的中学生填写,几分钟就搞定了——就像我们当年读初中时按照老师要求帮助填写农民“扫盲”试卷一样。这些弄虚作假的行为,完全破坏了设计者设计抽样调查的良苦用心,得出的结论可信度自然较低。

不敢说这样的现象有多么普遍,如果不相信学生,不相信抽样调查,单个企业对企业的调查是否可信呢?笔者曾在咨询公司工作过,深知其中难处。譬如受某私营企业委托,为其企业文化建设提供咨询方案。咨询公司设计了关于企业文化的调查问卷,其中有这么一道题目:“您认为目前本公司的管理风格如何?答案:A.很宽松;B.比较宽松;C.有点严厉;D.过于严厉。”虽然问卷是匿名的,但我们观察到,在这个管理风格明显过于严厉的家族企业,许多员工担心对企业管理风格的抱怨会遭致更严厉的管束,因此多数人不敢选择“D”。作为问卷设计者,任何人都无法完全消除对答案选择的潜在导向性。花钱请专业公司对企业进行“一对一”的调查尚且难以保证数据的真实性,一般的市场调查就更让人不放心了。

 

个人统计的故事

 

显然,如果谁都信不过,那么只好自己亲力亲为了。有一次,我们在广东某地调查当地某种拳头产品的产量情况。考虑到企业数量较多,我们请当地政府协助。政府官员说,他们不可能得到真实数据,因为企业税收与产销量直接挂钩,谁报的产量越多,谁交的税收就越多。因此,没有一家企业特别是私营企业愿意公开自己的真实产销量。当地一位书记曾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们:“如果完全按照现行税制纳税,中国有一半的企业要死掉!”于是,我们只好请行业协会的工作人员带我们去拜访企业老总。企业老总大多愿意宣传自己,但一谈到产量和销量情况,不是三缄其口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或者用一些模糊的数据应对我们。最后是协会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一个统计“秘诀”:借口去他们的车间参观,然后偷偷掐着手表算他们车间每分钟的产量,再计算每天的产量,每周根据假期调整为5天或者6天,一年则按11个月计算,最后推算出年产量。我们为这样精明的统计办法而叹服,但事实上不可能将这种方法推而广之,毕竟调查统计不是搞谍报工作。

很多学者相信,利用现代计量经济学方法,通过对数据进行技术性处理,可以剔除那些“噪音”,得到接近现实的结果。但是,如果数据来源都不可靠,再先进的计量软件恐怕也不能拟合出真实的结果。就让一个关于计量经济学家的笑话作为本文的结尾吧。一个人声称在一间本来没有猫的黑屋子里放了一只猫,要物理学家、理论经济学家和计量经济学家去寻找。物理学家走进黑屋子,半天后出来了,痛苦地说:“这里面根本没有猫,我用物理学定律计算过。”理论经济学家进去之后,自信地走出来说:“我虽然没有抓到那只猫,但我可以证明它的存在!”计量经济学家在黑屋子里一阵忙乎后,兴奋地大叫:“我抓到了那只猫!”

 

发表于新华社《环球》杂志2004年第18期。

后记:本文写于2002年初,两年了,没有杂志愿意发表。去年一家杂志想发,最后一关被总编枪毙,据说是担心惹麻烦。小小文章,真是命运多舛。总算《环球》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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